去年,關愛老兵志愿者突然來訪,須發皆白的抗戰老兵任國棟掩面痛哭。他邊哭邊說:我是快入土的人了,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一個名分。而他,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面對一生的坎坷經歷,他顯得坦然,他說:“那時候打仗可慘了,人都是倒下一層又沖上去一層,又倒下一層,再沖上去,我能活到今天也就滿足了。”
任國棟家的院子里有一叢茂盛的竹林,竹林旁邊放著一把藤編的躺椅。
2014年夏,關愛老兵志愿者翟振理在洋縣探訪抗戰老兵任國棟時,胡子雪白的老人躺在躺椅上,一邊搖著蒲扇,一邊哼著歌。歌詞大意為“中條山高又高,天一樣地堅、鋼一樣地牢,我們拿它做城堡。中條山高又高,衛長官指揮好,飛機轟不動,大炮打不倒。活動堡壘威力大,我們守得牢又牢,打得鬼子無處逃,無處逃!”
進了院子,翟振理拉著老人的手說,您老受苦了,我們來遲了。老人也不問對方來自哪里,一下子淚流滿面。他哽咽著說:我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任國棟的二兒子任足食對華商報記者說,父親這一生經歷坎坷,他晚年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有人能認可自己當年打鬼子是為了這個國家。
家里窮,一橫心出去當了兵
任國棟1920年2月出生于洋縣郊區,小時候讀過兩年半私塾。1941年,他21歲,但由于家窮一直找不到媳婦,最后一橫心,想著也許去當兵還能謀個出路,于是就四處打聽哪里在招兵。
不久,當地的同齡人孟子敬打聽到,安康城有兵站,常年招兵,孟子敬的哥哥孟正陽在駐安康的部隊當連長。
于是,四個年輕人決定去安康投奔孟正陽。另外兩人是鄰村的馬漢德和馬正漢兄弟。
在安康,經孟正陽介紹,任國棟被編入隸屬于楊虎城部隊的臨時補充團,參加新兵訓練。訓練內容是軍體操和拼刺刀,還有夜晚行軍等項目。
半年后,新兵訓練結束。任國棟和一批新兵被調防到鳳翔一帶,編入楊虎城部隊的529團。老人至今記得師長叫李振西,團長叫張玉亭,連長正是介紹他入伍的老鄉孟正陽。
團長張玉亭當時是新兵們的偶像,因為團里流傳著團長在山西中條山和日軍激戰的故事。任國棟說,當時他們這些新兵對中條山打仗很有興趣,訓練之余討論將來一旦去了戰場,如何才能活著回來。
守衛黃河大橋,數月相安無事
部隊駐鳳翔期間,任國棟等新兵對上前線既期盼又害怕,期盼是因為當時全國都在宣傳抗戰,從前線下來的軍人往往都會受到嘉獎和民眾的熱烈歡迎,害怕則是因為當時中國軍隊的傷亡很大,據說前線部隊往往是上去幾百人,回來只有幾十人,甚至幾個人。
大約到了1943年底,529團奉命進駐河南鞏縣(今鞏義)。部隊從鳳翔步行到寶雞,然后坐兩天多的火車到鞏縣,負責守衛當地的黃河大橋。當時日軍就在橋的另一側,白天甚至能清楚看到鬼子的膏藥旗在風中晃動。但奇怪的是,把守黃河大橋幾個月,敵我雙方竟然相安無事。抗戰勝利后,任國棟才聽別人說,原來那段時間是豫西會戰前夕,敵我雙方都在積蓄力量,搜集對方的布防情報。
又過了幾個月,529團接令急行軍前往一個叫虎牢關的地方換防。在任國棟的記憶中,虎牢關在鞏縣以東,附近有河流,河上有大橋。河對岸有城池,當地人叫霸王城。日本鬼子就據守在霸王城里。
換防次日,駐守在滎陽的日軍開始向虎牢關進攻,這是任國棟第一次參加實戰。他說,仗打得很激烈,營長負傷了,由連長代理,這期間,日軍多次攻打虎牢關而未遂。
沒有奪到虎牢關的鬼子突然槍頭調轉、長驅洛陽,包圍了國軍在洛陽的長官駐地。
駐地連長突圍來虎牢關報告戰況,團長斥責連長指揮不力,就地將連長槍斃。槍斃連長的槍聲還未消散,就聽得洛陽方向炮火連天。團長急令部隊速去支援洛陽,結果等部隊趕到洛陽時,戰斗已經結束,保衛洛陽長官駐地的官兵幾乎全軍覆沒。
鬼子沒趕出中國,你們不能當逃兵
后來部隊又轉戰河南新安縣,當時任國棟已經是上士了。有一天日軍突然猛烈攻打新安縣,團長張玉亭命令暫時西撤,但日軍從后面緊緊咬住不放。危急關頭,團長給任國棟說:給你一隊人,你負責阻擊打掩護。就是在給大部隊“殿后”的過程中,任國棟和大部隊走散了。某日晚上,小分隊漫無目的地走到了一條河邊。因為不知道河水深淺,任國棟就讓兩個弟兄下水探路,結果兩人都再也沒有回來(老人再談起此事時,笑著說他當時一直懷疑“失蹤”的兩個兄弟是當時不想打仗跑了。“如果真的是那樣就好嘍,也算撿一條命嘛”)。零星的槍聲從不遠處傳來,任國棟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于是讓弟兄們把衣服全脫了,然后把步槍橫架在肩膀上,手拉著手總算過了河。三天后,小分隊在河南靈寶境內和團長派出來的偵察兵相遇。
見面后,團長悄悄地把他拉到一邊說:我還以為你們都不在了,陣亡名冊都寫好了。任國棟聽得頭皮一陣發麻。
再后來,529團奉命一路向陜西撤退。部隊西撤到潼關時,已是麥子成熟的季節。
駐守潼關的胡宗南部隊不讓529團回陜西,說鬼子還沒有打出中國去,你們不能當逃兵。529團的軍人就反問,鬼子就在黃河對面,你們咋不去打?
一天下午,胡宗南部隊來了一個當官的,給529團用卡車送來了白面和饅頭。面對成筐的白饅頭,任國棟和兄弟們瞪大了眼睛,因為大家已經一個月沒吃過白面了。
酒足飯飽,胡宗南部隊又給529團送來兩卡車鍋盔,當官的說:你們把河南丟了,還得你們回去給奪回來,這饅頭不能讓你們白吃啊,你們說對不對?
吃飽了肚子,529團再也沒有人提出要回陜西。團長手槍一揮說:走,打鬼子去。部隊又到了河南盧氏縣。
含淚掩埋被日軍凌辱致死的婦女
在盧氏機場,任國棟見到了他今生最難忘的慘烈場面。到處都是被日本鬼子槍殺的老百姓尸體。
在盧氏機場附近一個窯洞里,任國棟和許多中國軍人都哭了。因為窯洞里堆著18具當地婦女的尸體,渾身一絲不掛,刺刀的傷口都在下身處……
華商報記者查閱資料看到,日軍對河南盧氏縣的大屠殺發生在1944年5月11日到5月20日。當時日軍的主要目標是國民政府在盧氏設立的戰時機場,岡村寧次為此親自組織“盧氏挺進隊”掃蕩盧氏。日軍在盧氏的罪行史料記載為“殺人無數,禽獸不如”。
在盧氏掩埋完百姓尸體后,任國棟又隨部隊到了洛寧縣,任務是挖戰壕修工事。
據任國棟回憶,中國軍隊的戰壕和日本鬼子的戰壕距離不遠。自己經常在這邊的戰壕里能聽到鬼子說話的聲音,盡管一句都聽不懂。
某日,任國棟實在冷得受不住了,想曬曬太陽,結果他剛一爬上戰壕,鬼子的槍聲就響了,他的左胳膊被打斷。這個時間應該是1945年春節前后。
隨后,任國棟被送到了設在眉縣五丈原(今屬岐山)的傷病后方醫院。基本康復后,任國棟又趕到了駐守在洛陽郊區的部隊,要為自己挨的這一槍報仇。但到部隊沒幾天,抗戰勝利的消息就傳來了。
想去戰斗過的地方看看,身體不允許
抗戰勝利后不久,任國棟左胳膊的骨傷總是隱約發作,部隊問他的意愿,他說既然抗戰勝利了,就想回家種地去。大約1945年底,任國棟回到老家洋縣龍亭。
新中國成立后,任國棟還在當地見過已是新政府工作人員的馬漢德,馬說自己和兄弟后來參加了解放軍。而當年和他們一起去當兵的孟家兄弟則一直沒有下落。
在后來歷次運動中,任國棟被批斗過,要他交代問題,但他認為,自己和日本鬼子打仗沒有錯。
1975年,兒子任足食高中畢業想去當兵,但因為父親曾是“敵偽軍官”,政審沒通過。“我們兄弟五個人,只有老三入了黨。因為老三從小過繼給了親戚。”任足食提及往事,心里仍很不爽。
但任國棟對這些看得比較開。他說:“那時候打仗可慘了,人都是倒下一層又沖上去一層,又倒下一層,再沖上去,我能活到今天也就滿足了。”
任足食還告訴華商報記者,父親前些年經常念叨著想去河南洛陽、靈寶一帶自己當年戰斗過的地方看看。當時家里經濟條件不允許,這些年條件稍微寬松了,但老人的身體卻不允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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