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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嶺:尋找(紅軍師長張輝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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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找》

    秦嶺

    1

    一茬茬,兩茬茬,三茬茬,這達冒一曲,那達冒一首,成串兒傳,風(fēng)過處,就漫過了七溝八梁、四鄰八鄉(xiāng)。官家大老爺在轎子里哼,大戶人家的小姐在閣樓里唱,耕地的莊農(nóng)人在前坡里吼,放羊的碎娃娃在后梁上喊。反正哩,比秦腔接地氣,比秧歌還順溜。還用說嘛,我當(dāng)然指咱天水的歌謠。

    “饅頭山(哩嘛)山饅頭,翻里轉(zhuǎn)面秦球球。

    秦球球(哩嘛)球球秦,斜里順里想做人。

    ……”

    這支歌謠咋冒出來的,鬼曉得?但鬼一定曉得秦球球是我大,用官話講就是父親。饅頭山便是咱尖山村對面的那個大山包了,早年寸草不生,板結(jié)了厚厚一層又干又硬的鹽堿,白森森的,連山羊也懶得多瞅一眼。我大成為這支歌謠的主角兒,至少幾十年了吧。幾十年來,我大愣是讓饅頭山換了裝,林子由無到有,由少到多,由小到大,郁郁蔥蔥,遮天蔽日,像蒼茫的大海上冒出了一個綠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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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額的個老天啊!丙子年,九月天,秋老虎的夜晚,熱!一家人還沒上炕哩,槍響了,狗叫了,全村人失急忙亂,來不及背米牽牛,就扶老攜幼往堡子里逃命。你爺爺還納悶?zāi)?,土匪從來都是悄悄來,悄悄走,放血用刀子,只有碰上硬茬人才放槍,可這次……”這是我大后來悲愴的回憶。我大的講述像炕頭泥爐子里閃閃爍爍的火苗,與罐罐茶里翻滾的水泡對峙。丙子年——民國二十五年,也就是一九三六年。當(dāng)時世上還沒有我,用咱天水話說我還在我媽的肚子里轉(zhuǎn)經(jīng)著哩。當(dāng)時年僅十七歲的我大,一定不曾料到這是改變他一生命運的年份。

    土匪、堡子、逃亡……這耳屎一樣的往事早就塞滿了我的耳刮子。村后,高高聳立在梁頂?shù)谋ぷ又两裆性?,只是被歲月消磨地像個茍延殘喘的老人。天水這一帶,堡子到底有多少,要說成千上萬?必定少說了,反正天水周邊的甘谷、武山、秦安、清水、張家川、西和、禮縣、漳縣、徽縣等十幾個縣,逢村必堡。每一段干打壘的老墻都鑲嵌著一段段刀光劍影、骨飛肉走的往事。就說咱村的堡子吧,說是同治二年,堡子被馬化彪手下的馬隊攻陷,來不及逃走的人全被挑了血脖子,幾十具尸體被倒掛在洋槐樹上,只一夜,全被狼啃成了背簍架子。民國三年,堡子又被白朗的隊伍拿下,搶走了十個大姑娘和所有的牲口,幾個青壯年的眼仁兒被剜出來喂了鷂子。民國十九年,河州人馬廷賢、韓進祿、王占林、馬入倉攻打天水城,兩小時就殺掉三千人,育生巷、古風(fēng)巷、東關(guān)、雙橋一帶隨處可見不肯受辱上吊、跳河、投井的女人。很多城里人翻過南北二山逃命,光咱堡子里就收容了一千多人……聽老人說,最慘的要數(shù)甘谷、禮縣、漳縣一帶,由于駐天水的國軍、保安團鞭長莫及,軍痞、土匪一到,好多堡子兩三天內(nèi)就變成血盆。啥叫血盆?人人被翻腸子、倒肚子,堡子盛血如盆?!短焖h志》有載:“血凝如脂,臭氣沖天,野豹、狼犬、禿鷲厭而不食。”

    快人,快馬,快箭,快槍,快刀,這是土匪的特點。每次圍村攻堡,都選擇在夏糧入倉、逢年過節(jié)、迎親嫁女這樣的當(dāng)口,大撈油水。土匪黑巾遮面,他搶,你得給,不給,就滅你,從頭到尾不說一句話——還能說啥嘛!土匪也是土生土長,四鄉(xiāng)八鄰,田挨路,地連埂,迎親趕集,要飯討水,誰沒見過誰?村里的泥腿子,看著一個個老實巴交,可是到了前半夜,村外一聲口哨,必然有人拎上砍刀,鉆天鼠一樣旋出村。后半夜,又鼓上蚤一樣拎著大包小包翻墻回來,擦刀,上炕,美滋滋的,和女人翻里轉(zhuǎn)面戲耍日弄。天亮扛鋤頭下地,碰著女人喊嬸,瞅著娃娃給饃,逢著羊群讓道,還不忘吼幾聲秦腔:“岳飛我打坐在中軍帳內(nèi),為我王打江山精忠報國……”

    我問過我大:“土匪這么混賬,縣保安團難道都是一幫瞎慫嗎?”

    “你簡直是個瓜娃,你能保準有些土匪就不是保安團扮的?”我如夢方醒。當(dāng)時的保安團,還肩負著為天水一帶毛炳文、魯大昌、王均的國軍籌糧要款的任務(wù)。“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當(dāng)年劉邦老兒在咱秦嶺大山里用過的招法,如今用到種田人頭上了。

    人上有人,匪中有匪。最麻纏的是赤匪,敢明火執(zhí)仗與國軍干。上面從縣到鄉(xiāng)到村早就教化好幾茬了:赤匪,一身灰,頭頂有顆五角星,名號紅軍,是全民公敵。民國二十四年,也就是去年,赤匪攻破臘子口,早就從岷縣、卓尼、康縣、兩當(dāng)、徽縣一帶向天水這達流竄了。聽是聽多了,誰也沒撞上過。

    官家告示:殺一個赤匪,獎勵五石小麥;窩藏一個赤匪,全家砍頭示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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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那個夜晚的不尋常,注定了。我大他們剛剛逃進堡子,土匪就圍成了蛛網(wǎng)。山門多加了幾個大碌碡,青壯年們不約而同地把守在墻垛子上,有的張弓搭箭,有的緊握長矛,有的抱著滾木擂石,緊張地瞅著滿坡的土匪。慘白的月光下,土匪押著十幾個沒來得及逃出村的老人,朝堡子大呼小叫:“不開山門,就把他們剁了腦殼子。”老招法了。堡子里的人急得十指摳墻,頓足捶胸。

    “哎——我的娃哎——,斜順不要聽他家的,別上當(dāng),他家是來抓丁的……”

    朝堡子喊話的是劉滿良七十歲的老媽。老媽被五花大綁,像束緊了的麥捆子。抓?。磕鞘枪偌液蛧姷氖聝?,土匪抓啥丁哩嘛?刀光閃處,“咔嚓”一聲響,老媽的腦袋飛離身子,像一個破鋬籠,“咣啷啷”滾下坡去。一只野狗縱身一撲,興高采烈地接住了。

    “啊!”劊子手中箭倒地。箭是劉滿良射下去的。

    “轟轟轟——”土匪們的土炮響了,炮彈在堡子里遍地開花,血光沖天。堡子外,刀光十幾閃,十幾顆人頭飛了起來。黑乎乎的野狗們前追后攆,搶食一團。

    每講到這達,我大就說:“要不是紅軍來,咱村就滅了,還能有你娃?”

    事態(tài)像做夢似的掉個兒了。一支傳說中的灰衣人突然與土匪交上了火,槍聲頓時像炒豆子似的,炸,疾,烈,一陣緊似一陣。見過土匪之間火并的,還真格沒見過這陣勢?;钪娜藝樀酶C在堡子里不敢露頭。半晌過去,槍聲也沒有消停下來的意思,眼瞅著子彈像流星一樣滿天飛。我大壯著膽子朝堡子外一瞅。額的個天!縣保安團與土匪合股,與灰衣人來來回回廝殺,走馬燈似的……

    戰(zhàn)斗的原委超出了鄉(xiāng)親們的想象。原來,縣保安團派出一個小隊,化妝成土匪替國軍抓丁,當(dāng)晚堵住了剛剛放羊返回的小伙子劉歲保。劉歲保撒腿就跑,子彈已經(jīng)尖叫著追進了他單薄的身體。麻明,槍聲消停。坡前坡后橫七豎八地躺滿了死人,有保安團模樣的,有土匪模樣的,有灰衣人的……一位灰衣人用紙喇叭朝堡子喊話:“老鄉(xiāng)們!我們是中國工農(nóng)紅軍,是革命的隊伍,是專門為你們報仇的,你們出來吧……”

    誰有這個膽?我大告訴我:“后來,天空飛來一些鼓囊囊的褡兜,大家嚇一跳,以為是炸藥包哩,可是,褡兜半晌也沒爆炸,我放膽一瞅,褡兜里全是麥子、青稞、干肉。”這東西,是不是誘餌呢?

    第一個搬開碌碡、掀開山門探出堡子的,是我大。按事先約定,山門立即重新關(guān)閉。我大很快加入到了灰衣人打掃戰(zhàn)場的行列里,直到戰(zhàn)場打掃完,鄉(xiāng)親們這才心有余悸地探了出來。下來的事情我無須贅言,一切像后來電影里常演的那種:紅軍衛(wèi)生員幫老鄉(xiāng)們治療傷口,殺了村里的地主劉毓仁,開倉放糧。前村后店,幾十個男娃二話沒說,褡兜里裝了他媽烙的鍋盔饃,跟著紅軍過漳縣,走武山,奔通渭,越走越遠。這一走,就……就永世沒有回來。

    紅軍留下了好多歌謠,“里格里格”啥的、“介支個介支個”啥的,和咱天水這達歌謠的意思不一樣,可唱起來蠻順口。其中有一首,我大至今會唱:

    一送(里格)紅軍(介支個)下了山,

    秋風(fēng)(里格)細雨(介支個)纏綿綿。

    山上(里格)野鹿聲聲哀號,

    樹樹(里格)梧桐葉呀葉落光,

    問一聲親人紅軍啊,

    幾時(里格)人馬(介支個)再回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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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看來,我大一生的遭際,就在于掩埋紅軍連長那檔子事兒上。打掃戰(zhàn)場時,我大與幾位江西、湖北、河南口音的紅軍戰(zhàn)士一起,親手把紅軍連長的尸體埋在了饅頭山上,并插了一根筷子作為記號。饅頭山地勢顯高,埋個人,將來容易找到。為了防止國軍和保安團卷土重來掘墳剁尸,大多數(shù)紅軍的尸體與保安團的尸體混埋,并扒衣燒掉,不留一個墳頭。紅軍出發(fā)十幾天后,保安團果然來了。一根麻繩套緊了我大。我大力辯:“我埋的不是赤匪,是咱保安團的一個小隊長。”

    “但有人說,你埋的是赤匪。”

    “長官也不想想,當(dāng)著赤匪的面,我只能說埋的是赤匪了。實際上埋的是咱的弟兄。”

    “何以見得?”

    “咱先去找筷子。”

    墳被掘開了。卷在破席洞子中的尸體已經(jīng)腐爛成泥,面目全非,但保安團的黃色制服、皮帶、大檐帽卻一目了然。“事實勝于雄辯”。我大不但被獎勵五石小麥,五石青稞,還被任命為甲長。十戶為一甲,十甲為一保。當(dāng)個甲長,便是村里的人上人了。對于這個招人嫌惹人罵的芝麻官兒,我大堅辭不受。團長火了:“你驢日的給臉不要臉,是不是心里有鬼???”嚇得我大趕緊應(yīng)承。不久,我大用麥子和青稞換來了趙集寨最漂亮的“白娃娃”趙歲蓮,她就是我媽。“天水白娃娃”。老話了,誰讓天水的女子咋那么白哩。后來,我大理直氣壯地用石塊、土坯砌了一個很是氣派的墳頭。

    “想起來也后怕,當(dāng)年我腦子咋就那么夠用哩。紅軍一走,我就連夜刨開了兩個死人墳,一個是紅軍連長的,一個是保安團小隊長的,三下五除二把保安團小隊長的一身黃皮給紅軍連長換上了。”

    “衣服不是都扒下燒球子了嗎?”我問。

    “小隊長的沒燒,我留了一手。”

    我大的這一秘密,天不知,地不覺,神不曉,鬼不察。每逢清明、過年,我大都要一個人上饅頭山,在墳前培土、敬酒、燒紙、焚香……這事兒傳著,傳著,就傳成了歌謠:“饅頭山(哩嘛)山饅頭……秦球球(哩嘛)球球秦……”

    “這歌子,明明是欺攪我哩嘛,你瞅瞅老人們亂顫的胡須和娃娃們鼓圓的腮幫,把你大當(dāng)火鍋涮哩嘛!”這話,只有解放后才敢說。

    據(jù)我大講,他雷打不動的守陵行為,不僅受到當(dāng)時天水縣政府的嘉獎,還被授予“典范保甲長”稱號,代理縣長莊以綏親自為他披上了綬帶。那年中秋,小隊長的遺孀坐著轎子翻山越嶺給我大送來月餅,身后跟著兩個丫鬟和四個荷槍實彈的士兵。那陣子,有關(guān)紅軍在甘肅全境的各種消息像麻雀一樣,撲騰得鋪天蓋地。我大出山趕集時每聽到一個新消息,都要選擇一個風(fēng)清月白的夜晚,登上饅頭山,“撲通”跪倒,對紅軍連長說一陣子悄悄話:“紅軍連長你曉得不?又有一路你們的人過藉河了,過漳河了,過渭河了。”

    “曉得不?又有一路你們的人去通渭的榜羅鎮(zhèn)那里聚上了。”

    “曉得不?又有你們的三路人馬在會寧那里見面了。”

    “曉得不?又有你們的人在河西的戈壁灘上和馬家軍干上了。”

    “曉得不?又有……”

    我大還在墳頭哭訴過這么一件事,那事在天水一帶瘋傳得很玄乎,說是民國二十六年,魯大昌的部隊反撲甘南卓尼縣,把藏族土司楊積慶全家殺了個片甲不留。理由是民國二十四年,毛澤東、周恩來、彭德懷帶領(lǐng)的紅軍攻打臘子口時,楊土司帶領(lǐng)的藏軍明里聽從魯大昌調(diào)遣,暗里給紅軍讓道,還給了紅軍三十萬斤小麥,妥善安置流落紅軍二百多人。休整后的紅軍,終于順利過境天水一帶……

    隔厚厚一層黃土,誰曉得里邊的人聽著沒?可我大的念叨,沒完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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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放后我曾遍查資料,這才曉得,咱甘肅是三路紅軍唯一全部經(jīng)過的省份,光天水的紅軍故事幾鋬籠也裝不下:一九三五年八月,紅二十五軍進入天水。一九三五年九月,紅一方面軍(陜甘支隊)進入天水。一九三六年八月,紅二、四方面進入天水……紅軍除了和胡宗南、毛炳文、魯大昌、王鈞的國軍打,還要和土匪打。被紅軍削掉的土匪名號一堆堆兒:天水的“胡子團”、武山的“斧頭隊”、清水的“鷂子幫”、徽縣的“黑槍營”……被紅軍處決的土匪名字一串串兒:杜伯成、張五十四、劉根代、楊雙成、楊虎娃、賀歲娃……

    “額的個天哪!”我不由仰天長嘆,為紅軍,為天水,也為我大。

    麻繩再次套了我大,是民國三十八年的事,也就是一九四九年八月,“共匪”王震的隊伍解放了天水城。我大亮清了,王震的解放軍,十幾年前就是叫紅軍的。也就是說,十幾年前紅軍又打回來了。天,是整個變了,估摸著再也變不回去了??墒牵掖蟮淖锩哺〕隽怂妫悍磩蛹组L、為偽政府賣命的狗腿子、給國民黨反動派守陵的孝子賢孫。面對一大摞帽子,我大反而顯得信心十足,他似乎有足夠的理由證明自己。“哈!你們得自個兒給我解麻繩哩。這真格叫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

    我大被抓的前一個夜晚,有個像叫花子一樣的人摸到了我家,滿口都是夾生不熟的天水話:“碎娃,你大哩?”

    我說:“我大放牛去了,過一過就回來。你,是要飯嗎?”

    “不是,哦哦哦,那……我等等,等等。”

    “這位老爸,你這口音咋就這么生哩。”

    “哦哦,我老家河南的,姓樊……給你娃說不清,我等你大。”

    當(dāng)我大和牛同時在門口出現(xiàn)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兩個長輩的目光先是一陣遲疑,然后像蘭州拉面一樣被抻直了。我大脫口而出:“額的個天爺爺喲!可把你……”

    河南人的臉“唰”地白了,上前捂了我大的嘴。老樊和我大關(guān)了堂屋門,嘰嘰咕咕、神神秘秘地只諞了一袋煙工夫,老樊就匆匆離開了。出于好奇,我曾貼著門縫偷聽過,但他們二位嗓音壓得很低,我只聽見“西路軍”、“張國燾”、“陳昌浩”、“徐向前”啥的。盡管我對這些概念和人名蒙混不清,但還是有一道閃電劃過了腦海,老樊該不是當(dāng)年的紅軍戰(zhàn)士吧!不!咋會哩,活下來的紅軍戰(zhàn)士,如今早成革命干部了,哪有像叫花子的。我大果然告訴我:“這個老樊,是前些年逃荒來的河南人,在后山的窯溝當(dāng)了上門女婿,和我一樣當(dāng)過麥客,這次來商量走陜西趕麥場的事兒。你這娃,大了,也是個麥客,這是咱莊稼人的命。”

    我百分之百相信我大的話。真格的,咱這一帶河南人比山羊還多。都傳哩,民國二十七年,蔣委員長為了阻擋日本人,下令炸開花園口黃河大堤,上百萬河南人沒了。那陣子,天水到處都是涌上來的河南難民,拖家的,帶口的,賣兒的,賣女的,上門的,嫁人的。我問我大:“張啥燾、陳啥浩、徐啥前是誰個?”

    “你真沒球事干了!啥都問,都是我一搭的麥客嘛。”

    第二天,工作組找上門來。我發(fā)現(xiàn)我大曾經(jīng)滿臉的自信早已打了折扣,那心虛的樣子,像個偷慣了雞、摸慣了狗的老賊。

    但我大不忘千遍萬遍羅列他的理由:“墳里真格是紅軍連長,不是保安團的弟兄……啊啊,不,不是敵人,真格的。”

    “從一九三六年算起,你都公開守了十三年了,還抵賴?既然你說守的是紅軍,證人呢?”

    “證人就是和我一起安葬連長的戰(zhàn)士,好幾個哩??墒?,子彈不認人,有幾個紅軍能活著回來哩。像咱這一帶跟紅軍走的,一個都沒回來。我還指望個啥?”

    “村里有證人嗎?”

    “沒有,當(dāng)時都在堡子里不敢出來,就連卷疊連長的席子,也是咱家的。”

    “看來,誰也證明不了你。”

    “有。”

    “誰?”

    “不是人,是一個壇子,裝有連長的血衣,我埋饅頭山了。”

    “那你把血衣找到再說吧。”

    “埋壇子時,怕被保安團發(fā)現(xiàn),就沒敢留記號,反正就在這饅頭山上。”我大不忘補充,“請同志們放心,壇子,我一定能尋到的。”

    麻繩被解了下來。用如今的話說,我大開始了地毯式的搜索,一寸也不放過。鎮(zhèn)壓反革命那陣,我大的問題又復(fù)雜化了。那陣子,各鄉(xiāng)幾乎都有斃掉的人,有國民黨潛伏特務(wù),有土匪頭子,有幫助舊政府欺壓過老百姓的反動保長、甲長。傳得最久的有這么一件事:二十幾里開外的娘娘壩有位叫李逢春的人,民國二十五年在毗鄰的李子園小學(xué)當(dāng)教書匠,還兼職甲長。有天晚上,一支從南路過來的紅軍被王均的國軍包圍,紅軍死了很多人。當(dāng)時只有十八歲的李逢春親手幫助紅軍安葬了一位紅軍的頭兒。紅軍北上后,縣政府抓去李逢春審問了好幾天,李逢春矢口否認掩埋過紅軍的頭兒。因為沒有證據(jù),縣政府只好先撤了他的教師之職,結(jié)論是“通匪一事待查”。解放后,李逢春作為偽甲長連同“地富反壞右”一起被專政了起來,成天挨斗。

    我亮清了,假如找不到壇子,我大的下場一定比李逢春還要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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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挖,挖,挖;找,找,找,一直折騰到一九五三年,仍然沒有和壇子見面。那時我已經(jīng)十五歲了,弟弟也已經(jīng)十歲。為了我大的命運,我和我媽、弟弟義無反顧幫助我大尋找壇子。這樣,我大挖,我媽挖,我挖,我弟弟挖,連我們自己都記不清到底挖了多少土方量。假如是開荒,至少也幾十畝了吧。要命的是,挖過的地方,風(fēng)吹日曬,和沒挖過一樣。為了避免窩工返工,我大又下了決心:“凡挖過的地方,咱栽上柏樹,當(dāng)記號。”

    這不是讓禿子長毛嘛??晌掖笫氰F心了,每挖一片,就用毛驢從山下馱來黃土,把鹽堿土替換一遍。他還動員我們沿著溝底墑情旺的地方開出了一片育林用地,在山下挖了一個常年可以漚綠肥的大坑,為育林提供養(yǎng)分,然后走村串戶收集柏樹籽,培育柏樹苗子,清明前后,就上山移栽……除了農(nóng)活,全家人的日子就這樣和挖坑、換土、施肥、育苗、栽樹、澆水、管護套緊了。與刺槐、毛白楊、榆樹、臭椿比,柏樹是個奇物,一旦移栽成功,便風(fēng)吹不動,旱擾不垮,霜擊不倒,百年千年都是老樣子,怪不得咱這里常讓柏樹陪祖墳哩??墒?,咱這達的土質(zhì)太狗慫,育苗比病秧子女人保胎還麻纏,十成保五就算燒高香了。日怪的是,我大總能從后山掮來成捆成捆的優(yōu)質(zhì)柏樹苗子。枝肥葉滿,根系連同泥土一起包裹地嚴嚴實實。后山,仿佛有個專門為我大提供苗子的大本營似的。

    “是后山的麥客在幫我。”我大解釋。

    “最鐵是一搭趕過麥場的,最慫是一起分過家產(chǎn)的。”老話,我信。

    歲月增長了我的見識,我開始對我大的行為產(chǎn)生了懷疑。挖了這么多年,尋了這么多年,不可能尋不到壇子的。何況就我大那樣精明的人,不至于弄不清壇子的大致方位。這個折騰法兒,別說是個壇子,是根針也該找到了。我終于忍不住開了腔:“大,你到底埋沒埋那個壇子???!”

    “……”。我大驚住了,繼而怒吼,“你個狗日的,你連你大都不信嗎?沒有紅軍,就沒有你大,沒有你大,就沒有你。”

    “可是……”

    “沒有可是,只要咱的命能保住,咱就守著這饅頭山,尋,尋,尋,往死里尋。”

    我還能說啥哩嘛,那就,挖吧;那就,尋吧。

    “饅頭山(哩嘛)山饅頭……”讓人心里恓惶的是,這支解放前奚落我大的歌謠,解放后照樣用得上。我只曉得,饅頭山上的坑越挖越多,樹越栽越多。柏樹是四季常青的,耐寒,抗旱,木質(zhì)堅韌,老遠望去,黑乎乎的一大片,像腦袋上的一個大疤,而且,這個疤不但沒有愈合的時候,而且越來越大。我還曉得,因了我大,我們?nèi)以诖謇锘翌^土臉,低頭短氣。上村小那陣,同學(xué)們跟著我的屁股喊:“秦球球,二桿子;他女人,三桿子;他娃娃,四桿子……”

    那時候,村里人茶余飯后諞傳時夾雜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某鄉(xiāng)有一位啞巴女人突然說起了夢話,滿口都是紅軍、蔣匪、河西走廊啥的,聽口音像是四川人。全家人嚇了一大跳,以為是鬼魂附體了。再比如,某村有個老頭瘋了,張口閉口都是“董軍長”。有識文斷字的就懷疑了,當(dāng)年馮玉祥的西北軍有一支部隊在江西寧都與紅軍打仗時,臨陣起義了,起義隊伍里就有上千甘肅人。這老頭喊出來的董軍長,是不是那位在河西走廊被馬家軍割掉腦袋的董振堂呢?那些日子,上邊專門對西路軍流落人員進行了大面積排查,一下子就在天水、武山、清水、漳縣一帶查出了一大串兒,有江西籍的,福建籍的,湖北籍的,河南籍的……有被俘后逃出來的,有被打散的,有受傷后掉隊的……他們大多改名換姓,有裝聾的,作啞的,有成家的,有當(dāng)光棍的,有當(dāng)叫花子的……

    西路軍是啥?乖乖!查出來的,有好果子吃嘛。批斗挨整,那真格算輕的。

    額的個天!原來紅軍和紅軍也是不一樣的啊!這是我最驚人的發(fā)現(xiàn)。

    “大大,你還會等和你一起掩埋紅軍連長的戰(zhàn)士回來給你作證嗎?假如那戰(zhàn)士,后來成為流落的西路軍,他還敢露頭嗎?”

    “屁話!跟我找壇子。紅軍多的很,不光有個西路軍。”

    風(fēng)聲又緊了。核心的問題是,我大仍然沒有找到壇子。上面來了命令,認為我大的歷史問題不容否認,應(yīng)抓去進行勞動改造,所謂勞動改造,據(jù)說是判刑后押到引洮工程參加勞動。我大趕緊找工作組商量:“領(lǐng)導(dǎo),勞動改造是個啥?”

    “就是通過勞動,改造一個人。”

    “有沒有用植樹造林改造壞人的?”

    “有。”

    “那能不能把饅頭山名正言順交給我,我把他變成一片林子。再說了,我一走,這些年的功夫就日踏了。”

    在我大看來,引洮工程盡管是重體力活兒,但遠不及在饅頭山挖坑栽樹的勞動強度大,如今政府號召植樹造林,他愿意在工作組、村委會和人民群眾的監(jiān)督下,一邊尋找壇子,一邊植樹造林,一舉二得。好在那時候公檢法不夠健全,我大說的也在理,上邊一番研究,竟然也就同意了。但明確指出,改造你秦球球,就是改造你秦球球,不能把全家都搭進去。從此以后,饅頭山就成了我大一個人的光陰。

    有誰見過這樣較勁兒的?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柏樹像蛇吞象一樣一寸寸挑戰(zhàn)著饅頭山,與周邊光禿禿的山梁對比分明。柏樹蓋頭大,像大大小小的麥垛兒。有的樹干粗如背篼,有的細如锨把兒。這一粗一細,以年輪的名義昭示著栽樹時間的跨度和歲月的延伸。說是唐僧經(jīng)歷了九九八十一難,用十四年取得了真經(jīng),我大呢?遭難不可謂不少,可是,壇子啊壇子,你在哪里?

    一線希望,從給“五類分子”落實政策開始。全村人開始膽正了,聯(lián)名給上面寫信求情,希望給我大恢復(fù)自由,理由有一大堆兒:一是秦球球解放前沒干過壞事兒,每次鬧匪,能主動幫村里人躲進堡子安身;二是紅軍和保安團交火之后,秦球球是第一個走出堡子與紅軍取得聯(lián)系的人;三是秦球球當(dāng)甲長時,暗里和老百姓合一股繩兒,沒讓老百姓吃虧;四是到底為誰守陵那點事,等找到證據(jù)再說也不遲,何況時過境遷;五是秦球球幾十年如一日,植樹造林,造福一方,一個人干了全村人的活兒,有功勞,有苦勞;六是……那一年:一九七九。

    上面尊重了村民的部分意見,恢復(fù)秦球球的自由可以,但歷史問題馬虎不得,為敵人守陵還是為紅軍守陵,是個原則問題,待查……

    該工作組和全村人吃驚了。我大恢復(fù)自由后,挖坑栽樹,一如既往。

    “自由不自由沒啥,只要不擋我找壇子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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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當(dāng)年的紅軍還真有活著回來的。一九八三年夏天,當(dāng)年的紅軍晏福生、陳明義、伍修權(quán)等人重走長征路抵達天水,尋找當(dāng)年犧牲在娘娘壩的戰(zhàn)友。于是,一段塵封往事石破天驚地被掀開了。原來,當(dāng)年被李逢春埋葬的紅軍頭兒,是紅二方面軍第十六師師長張輝,晏福生就是當(dāng)年的師政委。時任成都軍區(qū)副政委的晏福生撲在張輝墓前痛哭失聲:“老戰(zhàn)友啊!革命勝利三十多年了,我……”

    張輝的革命經(jīng)歷很快被確認如下:

    張輝:江西安福人。1910年出生于一個貧農(nóng)家庭。1929年春,毛澤東、朱德領(lǐng)導(dǎo)的紅軍來到他的家鄉(xiāng),他參加了紅軍,先后擔(dān)任班長、排長、連長,并加入了共產(chǎn)黨。1932年3月提升為營長。1934年夏,紅六軍團在中央代表任弼時、軍團長蕭克、政委王震率領(lǐng)下突圍轉(zhuǎn)移,張輝被提升為該軍團第十八師五十四團團長,率部西征。10月,紅六軍團到達湘西,與賀龍、關(guān)向應(yīng)領(lǐng)導(dǎo)的紅二軍團會合,他又率部參加了創(chuàng)建湘鄂川黔革命根據(jù)地的斗爭,調(diào)任第十六師四十六團團長。1935年11月,張輝率部隨紅二、六軍團長征。1936年7月,被任命為第六軍(即六軍團,合編后稱六軍)十六師師長,于8月進入甘肅南部地區(qū)。9月,參加成(縣)徽(縣)兩(當(dāng))康(縣)戰(zhàn)役,他和政委晏福生率部英勇作戰(zhàn),連續(xù)擊退國民黨王均部隊的阻攔,攻占兩當(dāng)縣城。10月初,紅二方面軍奉命北上,第十六師擔(dān)任右翼先鋒,他率部在天水縣李子園全殲王均部隊一個連。10月5日,在娘娘壩遭遇王均部隊阻擊,不幸中彈犧牲,時年26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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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我大已經(jīng)六十四歲,老眼昏花,頭發(fā)白了,胡子白了,腰桿子彎了。煤油燈下,活像一個枯瘦如柴的老鬼。我媽的嘮叨有了新話題:“我說你個老顛盹,人家張輝師長的戰(zhàn)友都尋到娘娘壩來了,你那個紅軍連長的戰(zhàn)友咋就尋不來哩?”

    “你個女人家,咸吃蘿卜淡操心。”

    李逢春的歷史問題撥云見日后,也給我大的問題帶來了轉(zhuǎn)機。上面認為,饅頭山史無前例的森林覆蓋率,是秦球球勤勞、誠實、艱苦的勞動取得的優(yōu)異成果,盡管歷史問題依然是個謎團,可是秦球球主動、自覺的改造行為廣大人民群眾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事到如今,歷史問題可以不再追究??晌掖蟛]有見好就收,突然提出了一個要求:“聽說,娘娘壩那邊,要給張輝師長樹碑,能不能捎帶著給紅軍連長也樹一塊碑?”

    “……”

    “那……我還是尋壇子吧。”

    也就是說,我大至死也沒有停止尋找那個壇子。當(dāng)年,我大被天水縣評為“全縣植樹造林工作先進個人”,獎勵現(xiàn)金一百元。我大斷然回絕。我反而對我大的質(zhì)疑更重了,饅頭山上,真有他埋的壇子嗎?他長年累月這是做啥哩嘛!

    有個老漢尋到了饅頭山,那時我大正在挖坑換土。來看他的老漢不是當(dāng)年的紅軍戰(zhàn)士,更不是紅軍連長的戰(zhàn)友,而是李逢春。李逢春說:“這坑,咱老哥倆一起挖,這樹,咱一起栽。”

    “你這輩子,和我意思差不多,難道也不懂我嗎?我是尋找一個壇子。”

    “那,咱倆一起尋吧。”

    “這壇子,不好尋的。”

    “我陪你尋。”

    “哇哇——”我大當(dāng)場嚎啕大哭,哭得天昏地暗。

    我大就是那年離開人世的。按照我大生前的愿望,他被埋在了饅頭山上??h里給我大樹了碑,上書“全縣植樹造林模范秦球球之墓”。郁郁蔥蔥的柏樹林,已經(jīng)好幾百畝了,幾乎覆蓋了整個兒饅頭山,肅穆,莊重,威嚴,厚實。很多人感慨:“多么像個陵園啊!這么大,全天水恐怕也找不出第二個來。”據(jù)傳,在鐫刻碑名的事情上,上面動了一番大腦筋,有人提議務(wù)必在“秦球球”三個字的后面加上“同志”二字,有人堅決反對,也有人認為“還不是時候。”

    要說壇子,墓碑下還真埋有一個,是李逢春花錢買的。壇子里裝有黃表紙一張,上書五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毛筆字:紅軍守陵人。我以為是李逢春寫的,可他說:“我可寫不好那五個字,是請窯溝的一個老漢寫的。”

    窯溝,容易讓我想起當(dāng)年那個叫花子一樣的上門女婿,那個說著夾生天水話的河南人。我想,當(dāng)年的中年麥客,如今該變成老麥客了吧。

    風(fēng)過處,饅頭山——如今的天水縣烈士陵園一片淺唱低吟,層層疊疊的柏葉“嗡嗡”作響,像古老而新鮮的天水歌謠,它早已把我大和饅頭山有關(guān)的那支歌謠湮沒了,像敘說另一段百年往事。全縣革命戰(zhàn)爭時期和社會主義建設(shè)時期犧牲的天水籍烈士遺骸均從散落各處的大大小小的陵園搬出,集中遷入饅頭山。

    我拜訪過李逢春:“您斷斷,饅頭山上,到底有沒有我大埋下的壇子呢?”

    “有。”

    “在哪達?”

    “就我埋下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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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記

    1984年2月29日,國家民政部、財政部、衛(wèi)生部、總政治部《關(guān)于解決在鄉(xiāng)西路軍紅軍老戰(zhàn)士稱號和生活待遇問題的通知》規(guī)定,凡經(jīng)當(dāng)?shù)卣_認為西路軍流落人員的,在沒有發(fā)現(xiàn)重大政治歷史問題的情況下,一般應(yīng)當(dāng)給予承認,并統(tǒng)一稱為西路軍紅軍老戰(zhàn)士。一年后,老樊的真實身份這才浮出了水面。老樊并不姓樊,而是姓范,叫范云清,他就是當(dāng)年和我大一起掩埋過紅軍連長的戰(zhàn)士之一。紅軍三大主力會師會寧后,范云清隨西路軍血戰(zhàn)河西走廊,在倪家營子戰(zhàn)斗中被俘,后成功逃脫,一路尋吃討要到了天水。老麥客——不,老紅軍范云清告訴我:“你大從來沒有埋過壇子。”

    2016年6月9日端午于天津觀海廬、天津西郊煦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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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嶺現(xiàn)為國家一級作家,系天津市宣傳文化系統(tǒng)“五個一批”優(yōu)秀人才,曾出版長篇小說、小說集、電影劇本《皇糧鐘》、《借命時代的家鄉(xiāng)》、《在水一方》、《殺威棒》、《繡花鞋墊》、《斷裂》等10多部,其中《硌牙的沙子》、《殺威棒》、《女人和狐貍的一個上午》曾登上2007、2011、2014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獲第13、16屆小說月報百花獎,根據(jù)其小說改編的劇目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文化部特等獎等。有作品被翻譯成英、日、韓等文字。2014年,北岳文藝出版社的小說品牌書系“小說眼看中國”中的“小說視界下的鄉(xiāng)村”精選了秦嶺的15部鄉(xiāng)村題材小說,并被納入“全國農(nóng)家書屋”。

    原載《飛天》2016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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