馓 飯
杜紀(jì)紅(天水)
輕雪落了一層的時候,母親說,今天吃馓飯。
廚房里熱氣盈溢,案板上是一盆芹菜作引包心菜切細絲的漿水酸菜,土榨胡麻油潑了一碟經(jīng)霜鹽腌的碎韭菜,還有細碾成的紅辣椒。母親一手掄著尺來長的木枝椏在鍋里攪動,一手捏著一把面粉,順著木枝椏的轉(zhuǎn)動,指縫間如落雪一般,將扁豆面粉和小麥面粉相間著撒在滾沸的水上。
灶膛里火苗呼呼,漸漸地水變成熱氣騰騰的面糊,面糊“撲哧撲哧”吹著泡,枝椏“嚯嚯—嚯嚯”轉(zhuǎn)動。母親一邊攪一邊說,“馓飯若要好,七百二十轉(zhuǎn)攪。”此時,院子里飛雪盈盈,枝頭雀兒啾啾,我們圍著鍋臺,掉著哈喇子,專等馓飯做好。
兒時情景大抵如此,現(xiàn)今說起來,除品味美食,更多的是回憶往事。
馓飯不止是扁豆面做,還有玉米面、燕麥面等,可隨意搭配,配菜除了腌韭菜,還有油潑鹽腌碎蔥和雪里蕻。我的五叔一定還要炒一盤大白菜,先是爆熗了檐頭曬得半干的紅燈籠大辣椒,然后在干姜粉的味道里燜炒大白菜,出鍋的時候放些翠綠的蒜苗絲,菜就有紅有綠,又飄著蒜苗的辛辣味,品相不錯,味道更佳。那時我上高中,在五叔家,晚上放學(xué)騎著自行車匆匆忙趕到到家,凍得手腳冰涼,五媽長期生病在家,行走不太方便,但還是顫顫巍巍地給啥都不會做的我燒好炕。我先在被窩里捂熱手,然后戲耍一下院子里的小狗,就等著吃馓飯。堂妹妹端來馓飯,我們圍坐在鋪了油布的熱炕上,熱炕上放上小炕桌兒,擺上菜,就可以動手了。
先在馓飯上抹上一層紅紅的辣椒油,再敷上一層碎韭菜,然后按照個人喜好放些熗酸菜或者炒白菜。這個程序不能亂,先敷了韭菜,油潑辣子就抹不均勻,先放上炒白菜或者熗酸菜,韭菜就敷不均勻,或者經(jīng)了熱氣的熏蒸,也不再鮮嫩。等一切配菜敷好,狗兒在院子里汪汪亂叫的時候,我們就開吃了。
吃馓飯是最有講究的,怎樣讓兩根筷子將粘稠又不能隨意定型的馓飯干凈利落地送到嘴里,最后還能做到碗筷干凈,算是一門獨特的技藝。這一點,我的大姨最是厲害。我們都圍著桌子吃馓飯,只見大姨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子,在碗里抿一筷子馓飯,馓飯便和著紅油辣子、油潑韭菜、熗酸菜乖乖地抿在筷子上,然后一下送到嘴里,動作極是連貫。她一筷子挨一筷子抿著馓飯,馓飯就分層斷裂在碗里,像整齊的半圓立體模型在碗里。這樣吃著,她卻好像還不盡意,竟一邊吃著,一邊將拿碗的手腕飛快地一轉(zhuǎn),碗也就順勢騰空飛轉(zhuǎn)半圈,我們看得目瞪口呆,卻見碗還沒停穩(wěn)當(dāng),她的筷子已經(jīng)落在碗里,接著抿了馓飯的筷子飛送到了嘴里。手腕再轉(zhuǎn)、碗再騰飛、筷子再抿,行云流水一般。吃到最后,碗里幾乎不沾一點面糊,碗筷也是干凈利落。大姨夫笑著說:“你大姨這真是一門難得的手藝啊!”我們極其羨慕,也要學(xué)著轉(zhuǎn)腕轉(zhuǎn)碗,卻怎么都不能自如,還差點要將飯碗打了。
弟弟別說像大姨那樣瀟灑地吃馓飯了,他連我們最普通的吃法都不會。馓飯端上來,胡亂放些油潑辣子、小菜,雙手抓著筷子插在馓飯中間,然后像母親在鍋里攪馓飯一樣三攪兩攪,碗里油潑辣子看不清楚了,小菜也看不清楚了,然后叉著筷子挑面糊,怎么也挑不到嘴里,急得只有端起碗,昂起頭,嘴巴湊到碗邊刨了。吃到最后,不光滿碗狼藉,嘴巴上、臉蛋上都糊滿了馓飯,我們便哈哈大笑。
在外婆家吃馓飯,桌上還多一道菜,是油潑鹽腌的野艾葉子。野艾生長在高寒山區(qū),外婆家在灘歌古鎮(zhèn)白馬河水邊,據(jù)說那里野艾特別多。這種植物春天長葉開花,夏天結(jié)籽,秋天籽成熟。籽莢一成熟就會爆裂,籽落在地上便生根發(fā)芽,霜降時節(jié)正好長大成菜,也未抽莖,經(jīng)霜一刷,更顯得碧綠鮮嫩有風(fēng)骨。外婆采了,就著河水洗干凈、瀝干水,然后加了鹽,腌在醬色的瓷壇子里,上面再壓一塊光滑的大青石。等到菜腌出水了,便可取食。外婆腌的菜,經(jīng)月之后吃時,依然鮮翠欲滴,竟像是剛從地里采的鮮蔬一般。母親也曾學(xué)了外婆腌野艾,可總是沒過多少日子,野艾便泛黃失味,不如經(jīng)霜的韭菜了。母親失落地說,估計是白馬河水洗過的緣故吧。
有關(guān)馓飯的記憶,多得就如散落在流光里的珠子,總能撿出令人難忘不舍、耀灼人心的明珠來。我的五叔、五媽、大姨、外婆都已先后離世,我的弟弟也沒有走向他人生的路。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狗叫、花開、白馬河水伴隨著吃馓飯的溫馨人生,已恍如隔世舊事,要經(jīng)了漿洗才能明晰,然后鐫刻到徹骨。人生雖然有太多的舊事不愿回憶,但許多舊事因了馓飯的相伴卻讓人覺得親切溫暖,雖會在某一刻里潮濕雙眼,但感念卻總是多于凄痛。
一碗馓飯,承載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