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我婆生命的最后日子里
穆明祥
我婆(我們老家把奶奶叫婆)過世已經近半個世紀了,但她的音容笑貌,甚至是走路的姿態,依然還銘刻在我的腦海之中,永遠也不會忘卻。
在我的記憶中,我婆的身體一直是很硬朗的,很少有生病或者感冒什么的。我婆的病生得也很突然,有句俗話叫“病來如山倒”,我婆的生病正應了這句俗語。記得是我初中快要畢業(那時候是春天開學,冬天畢業)的一個多月前,大概是1971年的冬季,是農歷辛亥(豬)年十月的中下旬吧。有一天我正在學校上課,家里來人說我婆生病了,叫我趕緊回家去。這個噩耗似晴天霹靂,震得我五臟六腑俱裂。我趕緊向老師請了假,跌跌撞撞往家里跑。回到家后,看到我婆躺在土炕上,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但面部仍然很慈祥,呼吸也很平穩,可就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哭著叫婆,她只是用甚為慈愛的眼神望著我,意思是叫我別“哭”——這個表情我懂,可我就是止不住淚水的肆虐……
我婆得病后,一則家里沒錢看病,更不要說住院了;二則大家都認為是“老病”,治也無濟于事。故而,我婆究竟得的是啥病,至今也就成了一個謎。我婆病倒后,一直在土炕上躺著,不吃不喝,也不知道餓的。由于水米不進,自然也就很少大小便,但意識一直是較為清楚的。
自打我婆病倒后,曾經很是調皮的我,好像一下子就長大了。這時的我打心底里暗暗發誓:只要我婆的病能好,我就堅決不上學了,我要想辦法去跑光陰掙錢來孝敬我婆,讓我婆的晚年過得相較于村里其他老人來要幸福點。可是老天爺沒有給我這個機會。現在回想起來,依然揪心地疼;淚水,也不由自主地會從眼眶里流出來,只是礙于人面,控制著不放出哭聲來而已……這種回憶總是痛苦的,即便是再痛苦,可近半個世紀來,我婆也從未走出過我的記憶,我時常會想起她。尤其是在退休后的這幾年里,是因為人老感情更加脆弱的緣故,還是閑暇的時間多了,我婆生前的點點滴滴,以至于一幕幕往事,總是像放電影似的在我的腦海里反復出現……
我婆病后,我的兩個姑姑輪流伺候著,我爸一直守在我婆的身邊,還有我爸的兩位好朋友也不分白天黑夜地幫忙關照著。我爸守著我婆,哪里也去不了,更何況當年的大人們想出去做點生意或干點能掙錢的事是不允許的——那就是“投機倒把”。當時我婆病在炕上,我爸又不敢出門,可家里吃的、花的眼看著什么都沒有了。況且,眼看我婆的病好不了,到時還得花錢,如何是好?我想只能是等我放假后出去串串鄉掙點零用錢了。好不容易等到我年底畢業放假,利用我是學生,且年齡小生產隊不怎么管的一點優勢,于是,我跟我爸商量后,才采購了些針頭線腦、發卡糖果之類的小商品,準備偷偷地跟著我舅到武山縣一帶的農村去轉鄉。
這個時候,我婆已經生病40多天了,也就是當年的農歷臘月初八左右的一個凌晨,趁著天還未亮,我和我舅躡手躡腳(怕人發現除走不了還會挨批評)地走出了村子。白天走了40多華里的山路,下午時分就趕到了隴海線上的新陽鎮火車站,在離車站不遠的地方一直等到天黑(天亮時不敢進站,怕車站管理人員抓)要坐的那趟車快要進站時我們才進了站。那個時候火車趟次少,我們只能坐晚上10點還是幾點的那趟慢車(準確時間記不清了),幸好我們擠上了那趟火車。坐了大概是兩個小時左右的火車,在武山縣的鴛鴦鎮火車站下了車,在候車室蹲到天亮,便從鴛鴦鎮架在渭河上的一座水泥橋上過去,進入了鴛鴦鎮的南山,開始了近一個禮拜的被當時認為是“投機倒把”的活動……幾天來經過了多少個村莊,那些村莊叫什么名字,現在一個也記不得了。只記得南山里的雪很厚,自己腳上穿著一雙破的單布鞋、爛毛襪,在山林雪地里走村串鄉三、四天后,由于天特別的冷,腳一直在雪地里走,鞋襪整天都是濕淋淋的,寒風不住地吹著,走路時煽起的雪風不斷地往里灌,致使我的兩只腳后跟都裂開了皸口,并滲著血,腳踩下去口子就裂大了,提起時又縮小,真是鉆心地疼。我舅發現后說:“我有個秘方,等到前面的村莊我教你治。”到了下一個村莊,找了一戶人家,我舅說要喝茶,請主人行個方便。那時候農村的人都很厚道,便架起了柴火爐子,搭上了茶壺,拿來了茶具,還給我們每人端來了半碗炒面,叫我們就茶吃。在喝茶的過程中,我舅從主人那里要了顆洋芋,燒到爐子里。待茶喝完了,洋芋也燒熟了。我舅叫我把燒熟的洋芋去皮趁熱挖上一疙瘩,找塊小木板在上面用大拇指使勁地搓,待搓成很黏的洋芋泥后,趁熱忍疼塞在皸口里。我照樣做了,效果很不錯,當時就不怎么疼了——真是偏方治大病啊。
走村串鄉不到一個禮拜,所帶的小商品也基本上兌換一空,就該回家了。記得是當年臘月十四日的下午吧,我們從山里走了出來,趕到了鴛鴦鎮靠西邊的一個車站——土店子火車站,去等晚上從蘭州方向開過來的一趟慢車。那時候火車很少,再加上快過春節了,客流量大,客車都是滿員的,就連連接車廂的過道和車門處,甚至是廁所里也都是擠滿了人。車是等來了,可就是擠不上去。行李少或力氣大的人,有的趴車窗或從車門擠上去了,可我們帶著笨重的東西,沒有辦法擠上去,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火車朝著我家鄉的方向開走了。我們又回到了候車室,在土店子候車室呆了一個晚上。我想,照這樣下去,就是等到明天晚上,也不見得能擠上火車。于是我便跟我舅商量,要不我們天亮后干脆從土店子走到賀家店去,我舅同意了。賀家店位于鴛鴦鎮靠東的一站,那里有我們村上務工的合同工,想讓他們幫助把我們推上車去。為啥非得要等著坐從蘭州方向開過來的這趟客車呢?因為新陽鎮火車站是隴海線上的一個小站,只有這趟慢車在這里停靠,且這個站離我的家最近。
于是,第二天,也就是當年臘月十五日,我們從土店子出發,通過鴛鴦鎮,走了估計近40華里的樣子,于下午時分趕到了賀家店。吃罷晚飯后,我們一行數人到賀家店車站去等火車。火車到站后,車上仍舊是滿員的,他們好幾個人選好一個車門站在兩邊,把我和我舅圍在中間,“護衛”著連推帶搡地總算把我倆“塞”進了車門,緊接著后面又擠上來了幾位乘客。我們上車后也沒有機會向他們說聲謝謝的話,列車員艱難地關上了車門,火車就開了。車上能有的空間,全都擠滿了人,真是腳下沒有個立錐之地,我們就在車門處站著。待站穩后我發現,這趟買小商品得來的不到10元的錢也在擠車的時候被人偷走了。因為我穿的棉衣,只有外面大襟上一邊有一個口袋,錢是裝在大襟口袋里的,很容易被人掏走。想想,此刻的我心里有多難受,可又有什么辦法呢——真是欲哭無淚啊!好在,拿小商品換來的其他東西還在。
從新陽鎮火車站下車,估計是夜里12點多了,當晚還下了雪,回家還有40多華里的山路要走。最要命的是,從新陽鎮火車站到謝家咀的這十幾華里山路,山勢陡峭,盡是羊腸小道,就是在白天也不怎么好走,更何況是在夜里,天還下著大雪,其艱難程度就可想而知了。山又陡峭,路也難走,一不小心,就會掉下萬丈懸崖。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絲毫不敢馬虎。我和我舅手腳并用,四肢忙乎,總算通過兩個多小時的艱苦跋涉,爬到了謝家咀。
謝家咀,是個從秦安過來以及謝家咀方圓數十平方公里地的人到新陽鎮坐火車的必經之地,也可以說是一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要地。這個村的村頭咽喉處有一個小賣部,小賣部也收廢銅爛鐵和各種廢品。我們敲響了小賣部的門,可里面沒人應答。我舅說老謝不在這里可能就在家里睡覺,他知道老謝家住的地方,他去叫人,叫我在這里等著。我舅去了,我在漫天飛舞著鵝毛大雪的深夜里站在小賣部的屋檐下哈著手、跺著腳急切地等待著。由于屋檐小,擋不住大雪的肆虐,瘋狂的雪片依然往身上打。此前由于爬坡上山用力出了汗,還不覺得冷。這會,被雪一打、風一吹,汗干了,身體也頓時覺得冷了起來。我只穿著一件開襟的老棉襖,雪風這么往里一灌,那才叫個冷;只穿雙破毛襪和破單布鞋的腳,這會越發地凍得難當,就像一股涼氣從腳底下直往小腿的骨頭里鉆,感覺生疼生疼的,真是鉆心的難受啊。
等了好長的時間,我舅終于把老謝叫來了——幸虧老謝沒有出遠門,不然我們背著沉重的東西還得走30來華里的路,哪會有多艱難啊!老謝打開了小賣部的門,我們各自趕緊把廢品拿出來,分別放在柜臺上,依次分類過稱,最后合計付錢,記得我的廢品攏共賣了30元左右。不過,當時的30元錢,相當于一個國營職工近一個月的工資,算是相當可觀的了。廢品處理后,感覺心情一下好了起來,我們一身輕松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雪依然下著,在茫茫的大雪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不過,面前剩下的這30多華里的路較為好走,只是繞著山梁走,沒有特別危險的地方。況且,在離家10多華里進入秦安縣的千戶鎮后,就有了秦安通往甘谷的縣級砂石公路,走起來就更加平坦放心了。
本來天不亮就能到家的路程,由于雪天路滑不好走,走到我們村頭的錯彎梁時,天已經大亮了。這時,正好遇見我們村一位姓高的大叔,他告訴我,我婆已經于今天凌晨過世了,叫我趕緊回家去。聽到這個噩耗,我的心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含淚三步并作兩步地朝家里跑。到家后我扶著我婆的靈柩,放聲大哭,并喊著:“婆,您咋就不等著我回來讓我在您生前再看您一眼、喊您一聲婆呢?婆,孫子我來遲了!”我想,如不是因擠不上車,抑或是天不下大雪的話,興許在我婆咽氣前我還能見上我婆最后一面。這難道是天意?我痛哭了好長的時間,大家勸得也很是艱難。我爸一邊勸我,一邊問我掙到錢了沒有,如掙到了趕快拿出來打發人去縣城采購我婆葬禮上要用的東西。我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交給了我爸,于是,我爸安排人進城去采購葬禮所需的東西了。
我婆的壽木是十多年前我爸給準備好的,做成后一直在裝糧食,所以,壽木的事不用愁。其它葬禮用品,也就只靠我掙來的這30多元錢了。我婆的葬禮很簡單,當天就在我們的哭聲中把辛苦了一輩子的我婆入土為安了。不過,在那個年代,她老人家的葬禮辦得還算是不錯的,因為有的人家老人過世后,就連一口像樣的棺木都沒有,更沒有錢置辦葬禮用品。想到這里,我還是覺得于心較為欣慰的——用我掙來的為數不多的錢,給我婆辦了她身后的事,也算是盡了點作為一個孫子應盡和能盡的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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