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無意去懷1980年代的舊,卻無意間觸及了那個年代的真相。
(《你好,李煥英》劇照 )
本來這樣一部從小品衍生而來的煽情輕喜劇,是引不起我寫評論的興趣的。但《你好,李煥英》的時代設定和敘事設定,正好是我的關注點,也是這部電影最有意思的兩點,似乎可以剖析一下。
電影涉及兩個年代,一是李煥英去世的2001年,幾乎完全看不出時代特征;二是賈曉玲回去遇見青年李煥英的1981年,看似下了重筆描繪,實際上偷工減料——但因為偷工減料,卻無意間觸及了那個年代的真相。
首先我不贊同有的批評者說的,《你好,李煥英》完全美化了那個時代和國營工廠里的生存環境。的確,我們在電影里沒有看到啟蒙的陣痛、傷痕文學式的懺悔,甚至像賈樟柯《小武》、《站臺》里那種文化撞擊都被輕輕帶過了;但另一方面,它也沒有像2005年顧長衛那部《孔雀》那樣,在美學上苦心經營,猛力懷八十年代的舊。
還記得《孔雀》里,我們看到用粉筆涂白球鞋、打煤球、做西紅柿醬、眼保健操等等刻意照亮的細節,便隨之感嘆:啊,當年我們就是這樣的啊!仿佛翻看舊相冊,那么多細節,但是影響這些細節的風波、暴雨或陽光,我們是看不到的。
(顧長衛電影《孔雀》工作照)
《你好,李煥英》更把大多數鏡頭收窄到八十年代初的一家國營大廠里面,時代的風波、暴雨或陽光固然沒有展現(賈玲畢竟不是賈樟柯和顧長衛那兩代有知識分子情懷的人),細節也勾畫得漫不經心——可以說,電影沒有太刻意以懷舊作招徠。
正是因為這漫不經心,我們得以聚焦人與人的關系,那里面折射的,也許才是目前常常被文藝中年粉飾和文藝青年意淫的八十年代更為普遍的真相——屬于老百姓的真相。
視覺記憶可以被洗白、被美化,對人情冷暖的記憶難以磨滅。電影開始時中年李煥英王琴們的勾心斗角,直接可以追溯到她們青年時代的貧乏與不平等,在那個貧乏時代的制約中掙扎出來的人,一輩子都咽不下那口氣。
電影顯示的李煥英性格比較豁達,旁觀她一輩子消磨的,是不甘心的女兒。19歲的賈曉玲難以參透李煥英困難的一生的因果,所以才會以為她穿越后的努力能改變母親的命運。但39歲的賈玲在娛樂圈打滾多年,城府已成,不假思索地拍出了所謂理想主義的八十年代早就埋藏著本時代叢林的因子。
賈玲不可能真有那么強的批判精神,但她的出身和家庭奮斗史,肯定給她帶來不少認識社會勢利真相的機會,于是她練就了一雙冷眼。她的熱心只回向她的亡母,王琴和沈光林這兩個角色,成為她報復八十年代的捷徑。
尤其是沈光林和他的廠長爹,這種裙帶關系的諷刺,在上個世紀末的春晚偶爾還能看到,這個世紀的新鮮人看著要么覺得無關痛癢,要么就覺得“胡說,那純潔的八十年代怎么也有這種貓膩”。
但笑話背后,我們看到六十年代的血統論延續到八十年代依舊通行,廠長可以通過排球比賽給兒子選妻,廠長兒子演出大家不敢笑,作為文藝干部的沈光林能被直接派往剛成立的深圳特區當廠代表,他不當就可以給那個未來可能成為他在深圳妻子的王琴當……
(《你好,李煥英》劇照)
那個時代的人也并非他們長相那么純樸,就拿看文藝匯演那一幕來說,他們看自我矮化的二人轉不笑并非因為他們比我們善良,而是他們看到人出大丑才笑得出來,那才是他們的人性。賈玲的喜劇手段基本也沿襲這個思路,才會拍沈光林跳水拉肚子那拙劣的一幕,笑得出來的,精神上還是上個世紀的中國人。
賈玲的一個小心思,暴露了她完全懂得裙帶關系的利害。在電影里大部分時間缺席的父親,其實在現實中對賈玲的成長非常關鍵。現實中賈玲的父親的真實身分(播音員)被隱瞞,嫁接到沈光林這種官二代身上。他變成了一個鍋爐工,竟然培養出一個考上省藝校的賈曉玲,是美化了個體奮斗的可能性。我們應該知道在那個時代,播音員就像《一秒鐘》里的電影放映員一樣,是文化意義上的小特權階級,能讓家人接觸到不少文藝資源。
說回來,這部電影如果有什么值得品味的,那就是李煥英這個人物的復雜性(其實她的復雜是她經歷的時代賦予她的,以她的角度看,自己非常單純)。從49歲穿越回來的李煥英,因為已經歷過大半生與女兒的相濡以沫所以不舍得改變;要是還是那個白紙一張的李煥英,她理所當然會選擇更好的人生——沈公子就像廠里那個第一臺電視機一樣,是值得搶的,這才是電影的潛臺詞。
不過我們也得承認,那個八十年代烏托邦它的階級固化和縫隙同樣存在,電影里一個小學畢業的詩歌愛好者,能當上播音員給全廠朗誦自己的詩,也真是那個青黃不接的時代才可能出現的“錯誤”。現實中,朦朧詩一代也是得益于這個縫隙走上歷史舞臺的。《你好,李煥英》沒有在這點多著墨,一方面避免了文藝意淫,但也顯示了鬧劇文化對王彩玲式文藝理想的不屑。
(《你好,李煥英》劇照)
出生于1980年代的賈玲,注定不會像成長于1980年代的第四、第五代導演那樣理解和同情那個時代。賈曉玲以為穿越可以改變人生,李煥英確知不能——其實是賈玲確知不能,因此她講述的穿越故事錯漏百出。
趣味正好出自這個錯漏百出。我們搞不明白為什么看見個黑白電視紀錄片就能穿越?穿越為什么要實實在在地從天空摔下來?為什么賈曉玲是摔下來而李煥英穿越沒有摔?這都沒關系,可到底為什么小流氓冷特第一次見賈曉玲就叫出了她的真名?這一個細節,我覺得是本片另一個精彩的點。
“如果再見你會記得我的名字嗎?”——十多年前我看了萬瑪才旦的《尋找智美更登》后寫下這樣的詩句。這才是穿越的真髓所在,李煥英是賈玲最在意的人,所以她必須穿越回來記得賈曉玲,同理,冷特也是賈玲在意的人,他甚至是賈玲的超我,代替她圓各種夢,包括在醫院等到母親治愈的奇跡出現。所以他也必須記得。
是穿越還是夢境?是賈曉玲的夢境還是李煥英的夢境?其實這都不重要,《你好,李煥英》費了不少花巧又笨拙的功夫,講述了一個本來樸素自足的領悟——那就好比是阿莫多瓦《痛苦與榮耀》里的那一幕:當薩爾多瓦在病院中向母親告白“我沒有成為你所期待的那樣的人”時,母親回答“我早就知道你是怎樣的人”。
我們必須安于彼時中國的種種失落和不平,因為它們最終造就我們的成功,無論如何,笑到最后的人說了算——賈玲的版本是這樣的。這也屬于八十年代的真相吧。三十億票房足以證明,我們就應該擁有這樣的命,不要以為還有別的命。
(廖偉棠,詩人、作家、攝影家,現任教于臺北藝術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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