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金融大廈女廁旁的儲物間里畫油畫
在北京西城區一座科技金融大廈的17層,女廁所的旁邊,一間長條形的儲物間的門總是關著。打開門,人們會發現一個別樣的世界:僅有三四平米的狹小空間里擺著凳子、畫架,地上散落著油畫顏料和畫筆,左側整齊地擺著幾幅已經完成的油畫。畫布上青綠的山川、粉燦燦的桃花在儲物間慘白墻壁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鮮艷。這個房間像是這幢巍峨寫字樓中的一個秘密。
王柳云在大樓儲藏室里繪畫。攝影/本刊記者 仇廣宇
坐在畫架前的人是位中年女子,穿著灰色清潔工工服,身材瘦瘦小小,發型卻引人注目:下半部的頭發剃成“毛寸”,上半部的頭發用皮筋扎成一個小辮子。女子名叫王柳云,56歲,來自浙江臺州。2021年下半年起,這個儲物間成了她的畫室和家。從早上5點起床到晚上7點下班這段時間,她要負責大廈兩層樓的清潔工作。下班休息時,她會提起畫筆開始畫畫。儲物間里的東西是她的全部家當,僅有的幾件衣服用衣架掛在頭頂,晚上在地上鋪上木板和被褥當作床。
此前的五年里,王柳云從臺州、深圳,一路漂流到河南柘城,邊畫畫邊打工。到北京后一年多,王柳云在儲物間畫畫的事被媒體報道出來,人們知道了這個清潔工畫家。
畫畫對她而言意味著什么?王柳云心中并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她只知道,畫畫讓她開心。而回顧她的經歷似乎能明白,繪畫之于她并不是什么藝術與夢想之類虛無縹緲的概念,更像一種從現實生活的暫時溢出或者“出路”。
出路
王柳云開始學畫畫是在2017年,作為一名51歲的普通農婦,她前半生的日子圍繞著打工、種地、孩子和丈夫,沒想過畫畫的事。那一年,她感覺自己完成了人生中的一些重大任務:家中的欠債還清了,新房子蓋好了,女兒也工作了。她開始幻想著自己的“退休”生活,想著以后可以學點自己感興趣的手藝,再打點輕松的零工。但她還是有一點壓力,因為她和丈夫兩個人都需要自己交保險,他們每月還得有點收入。
但問題接踵而來。王柳云的丈夫老林的身體突然變差,沒法繼續打工。緊接著她又查出了心臟病。她不是臺州本地人,家鄉在湖南新化縣,結過一次婚,曾被前夫騙走了所有積蓄,在最失意的時候,老林接納了她和她的女兒。
王柳云在臺州找了一家賓館做清潔工。她偶然從電視上看到福建寧德雙溪鎮油畫村有免費的繪畫教學服務,在那里,一位70多歲的老人在沒有任何基礎的情況下,花了7天時間就畫成了一幅油畫。更吸引王柳云的是,那段專題片聲稱,在雙溪鎮學成的畫師,作品可以當做裝飾畫賣出,有人的畫作甚至能夠賣出上萬元。
這條專題片意外激發了王柳云對生活的新想象。她盤算著,按照電視上的說法,學會畫畫,就有可能擺脫繁重的體力勞動,成為畫師。這個嘗試成本并不高,寧德距臺州僅有三百多公里,坐火車過去花費不到百元,三個小時就能到達,當地物價也不貴,回家也方便,在當地也可以打工賺錢。
和家人商量后,王柳云帶著女兒給的幾百元錢,踏上了到寧德的火車,來到雙溪鎮油畫村,她發現,這里確實有大片山水風景可以寫生,也確實有免費的畫材和助教指導,但這種指導并不職業,多數還得靠自學。來這學畫的人大都是一些失意的人,他們有夢想,也渴望發財,卻很難堅持。一些最終堅持下來的業余畫師,畫作會被放在雙溪鎮自己的平臺售賣,平臺和畫師個人“五五開”分成。某種程度上看,這些免費課程更像是當地吸引旅游的廣告。
王柳云展示自己尚未完成的作品。攝影/本刊記者 仇廣宇
但賣畫的收入畢竟不穩定,她開始一邊打工,一邊畫畫。2017年上半年,王柳云陸續賣出了不少畫作,她也成為雙溪鎮上比較受人矚目的“農婦畫家”之一。她經常騎著自行車到幾十公里以外看風景,寫生,漸漸覺得連心臟都不像以前那么難受了。
冒險
年輕時,王柳云身體殘疾的父親喜歡跟她談“命”。她也把很多事情歸結為命運的安排,比如這次她莫名去往福建學畫的經歷。她想抓住這次命運給她的賞賜。
2017年下半年,裝飾畫市場突然變差,王柳云的畫銷售遇到了一些困難。恰好身邊有畫友勸她一起去深圳大芬村繼續學畫。大芬村是裝飾畫最著名的生產基地,那里誕生的作品大量銷往海外,有更多專業的畫室和畫師。2018年春節前夕,王柳云回到臺州,去農信社貸款5000元作為學畫的基金,前往深圳。
雖然王柳云已經開始畫城市風光,但網友最喜歡的還是她筆下的自然風景。攝影/本刊記者 仇廣宇
投資學畫并不是王柳云的第一次冒險。20世紀80年代,她在報紙上看到種植果苗能致富的新聞,就開始學習培育技術,當時身邊的人都不看好,但她真的靠果苗攢下了第一筆錢。那是她漂流人生中為數不多的高光時刻。這次,她決定再冒一次險。
深圳的現實是堅硬的。她年紀大,手中的錢也不多,很難拜師。女兒每月會給她500元生活費。但這點錢在深圳杯水車薪。她只能一直在大芬村各處寫生的人群之間偷師。有時,她會接到一些簡單的畫師工作,也同時打零工掙錢,但不敢找工時太長的,怕耽誤精力。
不久,一位畫友為王柳云帶來了新的機會,有人介紹她去河南柘城的一所民辦公助學校當美術老師。雖然這所學校不是公立學校,工資也僅有1500元,但這種機會卻是以前她想也不敢想的。1982年,她曾順利考上了高中,但只讀了一年就因為家貧輟學,從此遠離學校。
校長欣賞她的畫作,對她充分信任,讓她教一到八年級的美術課,一學期23節課,兼任德育老師。在這里讀書的孩子大都是留守兒童,她能理解他們的境遇,孩子們也愿意跟她溝通。她也發現了一些天資聰穎的學生。
好容易安頓下來,大環境又跟王柳云開起了玩笑。2020年春節過后,新冠疫情突發,柘城的學校停課,她也被困在臺州家中。而經過之前幾年的折騰,她打工、賣畫賺來的錢還完貸款,也沒剩下多少。想來想去,她決定去北京打工。
成名
到北京的前半年里,她幾乎沒拿起過畫筆。她找了一份清潔工的工作,工資4000元,找工作、適應新的人際關系,在出租屋忍受嘈雜的環境……每件事都是消耗。丈夫老林一度也來了北京做保安,但中途犯了腦血栓,她只好把他送回了老家。
漂泊生活中,她喜歡上余秀華的詩,覺得這位多舛的詩人和自己有某種命運上的相通。此前在雙溪鎮畫畫時,她積累了一些粉絲,經常通過微信聊天。北京的媒體人周志軼買過她的畫,得知王柳云到了北京,周志軼鼓勵她繼續畫畫。王柳云才又拿起了畫筆。后來,媒體開始報道她的故事,她慢慢成為了社交網絡上知名的“儲物間畫家”。
她至今并不知道北京有哪些藝術區,沒去看過畫展,依然負擔不起學畫的錢。為了生存,她的生活范圍只能局限在做清潔工的那幢寫字樓附近。因為意外成名,她學會了和媒體相處,名氣也為她爭取了一些尊嚴。2021年剛來這家公司時,看到她畫畫,有同事調侃:你的畫沒賣多少張,也沒發大財啊!如今大廈樓下的保安談起她口氣已然是贊嘆:“拿起筆就能畫,就是有天賦。”
哪怕她舍不得花錢改善生活,王柳云依然舍得花錢買顏料。攝影/本刊記者 仇廣宇
風景畫是王柳云的起點,如今,她依然執著于風景畫,生活令她疲憊,畫山間野趣能讓她感到片刻喘息。成名之后,很多年輕人找她來定制畫作,有人給她寄來照片讓她畫出上面的風景,有人口述了自己家鄉小村莊的樣子供她作畫。在深圳學畫時,女兒給她寄了幾本畫冊讓她臨摹。來北京時,她只帶上了其中的一本《19世紀西方風景》,現在沒條件出門寫生,她就臨摹畫冊中的作品。
王柳云對現在的生活很滿足。下午三點多,完成工作后,公司例會之前,她會休息一會。最近她常讀的一本書是《夜航船》。那是明朝人張岱所寫的一本包羅萬象的奇書,從某個角度去看,書中的世界和她筆下的世界是對生活的一種抵抗。“你看,我開心得像朵花一樣。”她用湖南人特有的幽默語調調侃自己,努力地笑得很燦爛。
發于2022.10.24總第1065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清潔工畫家”:你看,我開心得像朵花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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